（五）

袁敬當晚議完事，便徑直回了住處。

晚間的議事，掌門及眾長老皆在，議的還是那玉山上所居妖女之事。

魅修羅雖已死，可武林卻多了個更為棘手的禍患。畢竟連魅修羅都不是她的對手。

袁敬身上仍帶著議事中帶回來的壓抑。他是丹陽派中受人敬重的首席，亦是師父得意弟子，多年來被寄予厚望，自然也參與了解許多不為人知的辛秘。

如今林妙妙的存在令他甚感不安。

當初他參與了清滅林家一事，當林妙妙被帶走時，他也看到過一眼。當初諸前輩道，魅修羅危害武林，不可再放任，如此這般，也是不得已而為之。他亦深以為然。

維護正道安寧，本就是需要犧牲的。林妙妙既是難得的修煉《九生訣》的坯子，便該主動為鏟除江湖邪魔舍棄己身。林家不過是毀在他們不明大義。

可沒想林妙妙雖殺了魅修羅，竟也脫離了控制。如此威脅，確實應當早些設法除去！

袁敬思索入神，沐浴後出來時，絲毫沒察覺到房中竟多了一人。

直到一絲濃烈殺氣侵到面前，才剎那間驚覺。

他自詡內力深厚，在同輩中亦是佼佼，卻都沒有第一時間察覺到來人的氣息。

如同鬼魅一般。

他所看到的最後一眼，便是女子緩緩勾起的唇角，似仙似妖，無盡絕美。

翌日清晨，丹陽派萬掌門推開窗臺，便見自己首席弟子的頭顱擺在跟前，心神大受懼創。

屍首被處理過，連血腥之氣都掩去了，竟連何時被放置在他窗前，他都全然不知。

那若對方想要殺他，豈不是也無知無覺？身為一派掌門，他還從未遇過如此境況。光一想，就已冷汗連連。

對方此番，許是惡意恐嚇，亦是示威告誡。萬掌門臉色鐵青，查看過後，更是倒吸一口冷氣。

袁敬死於九生訣！

妖女林妙妙！

丹陽派一片大亂時，艾漓早已回了玉山。寫滿名字的墻上，已被她用刀，在袁敬的名字上劃了一道。

雖說袁敬手上沾了林家的性命，但他實則也是受了指派，此事也莫說萬掌門及一幹人等就沒有幹系。但艾漓雖是幫原主報血仇，也不好為此屠戮了丹陽派滿門。

如此，又與這些人有何區別。

加之她有私心，憐原主身世，也不欲沾染過多殺孽。是以離去前，只故意對他恐嚇了一番。

之後她出手的事，應該很快便會被傳開。至於做過虧心之事的那些人，想想，也定是夜不能寐了。

自袁敬死後，此後的大半月內，各門各派，都接連有人死在妖女的手中。

妖女不僅身手詭異，連其身影也如同鬼魅。被殺之人通常筋骨碎斷，面色青腐，一瞧便是死於九生訣。

之前還只是造謠妖女禍亂，眼下看林妙妙真出手了，且邪功深不可測，眾人雖表面上維持著淡然，但內心更為惶恐了。

特別是知曉當初真相的人，很快便發現這些死去的人，全都是當初參與覆滅林家之人！

這讓剩下的那些手上沾過林家鮮血之人，無時無刻不繃緊了神經。

仿佛那妖女，隨時隨地就會出現在他們身後，索走性命。

天霄門在察覺到林妙妙是在覆仇時，就已戒備得極為森嚴。包括當日那名老者在內，凡對付過林家的，都終日緊縮眉宇。

要知道，林妙妙的九生訣是被他們逼著，在此處的地牢中煉成的。這林家的帳，她是遲早要清算到天霄門頭上來的。

沒想到他們親手造了個妖女出來，還遭了反噬，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。

他們恨不能回到過去，再往林妙妙身上多下幾個毒，多加幾道禁制，好讓她與魅修羅一道死個透徹。

他們商議過後，明白他們絕不可坐以待斃。當下便聯系著其餘門派，議討如何對抗那妖女。

那些人們在商量著，如何在被她弄死之前，弄死她時，艾漓剛在房中睡醒。

屏風後的墻上，劃上去的道道越來越多了。但原本的名字就很多，想要徹底達成原主心願，還需花費一些時日。

這些人中，其實不乏武藝高深之人。艾漓雖有九生訣傍身，但也並非全然輕松。難對付的定是要費勁一些的。

她內勁使得狠些，九生訣毒性反噬的也頻繁些。虧得她有能量保護，才沒遭那些苦頭。

艾漓視線正在墻上緩緩掃過，挑著下一個時，聽見有人走近。她側頭一看，進來的是封亦。

“封公子啊，你進姑娘家房間，卻連門也不敲的？”

封亦聞言被噎了下，下意識想要道歉，又立馬反應過來，林妙妙以往都跑他房間來調戲他，豈會在意這個。

這是又調笑於他了。

果然她不過輕笑一聲，並不在意。正要推了屏風回去時，封亦看向了墻上的密密麻麻，疑惑道：“這些是？”

“生死簿，我手中的。”艾漓道，像是說起今日的飯菜天氣一般。

林妙妙態度一貫的輕佻，如同以往說的那些玩笑話，可這次封亦立馬便理解了。

他臉色一變，面龐的線條也僵了僵。

這段時日，林妙妙常常離開玉山，他是知曉的。後來留心了幾次，發現她每次回來，身上都帶著血味。

他不知她頻繁離山，是去做什麽，可她回來時身上沾染的血跡跟血腥氣，卻讓他實在難以往好的方面想去。

經過之前相處，雖然他依舊會生惱她的行為，可私心裏其實已不覺林妙妙是個惡女了。

但她的行跡卻又難以解釋。在她時常下山後，也甚少如之前那般，來堵他的門了。有時封亦幾日也見不到人，所以今日他按耐不住來看看，見門開了道縫，不知覺間就進來了。

走著走著繞進裏間，才有了方才那幕。

他此刻還在想，也許是他多想，這也是同那孩子一樣的誤會吧，他道：“你又在玩笑了。”

“誰同你玩笑。這便是我這妖女要辦的事啊。”艾漓走到他跟前道，“這一墻生死簿上的人，一個都跑不了。”

封亦：“……”

林妙妙在他心中，才塑好的形象，又重新開始了崩塌。

“為何？”他不解。

他看到上頭劃掉的已經不少，也就是說她已經下山殺了那麽多人了。難道她確實妖邪，以殺戮為樂？

“很簡單，這些人於我有滅門之仇。替血親覆仇，這個理由，封公子覺得如何？”

林妙妙今日一身水藍，瞧著有幾分素雅，此時經過他身側，嘴角掛著森冷笑容。

與戲弄人時的模樣截然不同。

看見這樣的她時，封亦竟覺得眸中有幾分刺疼。

艾漓滿足了他的好奇心，告訴了他林家堡的事情。以及她是如何從一個受盡家人寵愛的姑娘家，成了這副妖孽樣子的。

封亦久久沒有言語。

當年林家堡一夜之間被滅門的事，哪怕是他這種連半個江湖人都算不上的，也是聽說過的。

但據他聽聞，是說林家堡多年來私下行歹惡之事，受到了揭露。當夜之事，也是林家堡招來了不知哪批覆仇之人，才會如此。

沒想到，背後竟還有這樣的糾葛，這種事，竟是那些名門正派所為。

封亦相信她，絲毫不覺得她在胡謅誆騙，艾漓還是有些驚訝的。

封亦語結良久，忽然望著她嘆道：“你何必……”

她確實不是妖女。妖者，隨心所欲，性情不定。而她只殺當年動手之人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，算是很克己了。

艾漓一笑：“血親的仇，於理於孝，該是不該？”

封亦心情覆雜。他發現自那一晚共飲之後，面前的女子，在他心中又變得清晰了許多。

他不知該說什麽。他是想勸她停手，又知這並不可能。明知道如此下去，她將因覆仇，在殺戮的道路上越行越遠，永不能回頭。

封亦很是心疼。

對，心疼。封亦從未想過有一日他對她竟會生出這種感覺。

滅門之痛他能感同身受，可她被逼練九生訣所遭受的折磨，雖只一句帶過，也足以讓人揪心。

她已背負了如此之多，難道當真要再背上更多殺戮罪孽嗎。

她會與整個武林為敵。

艾漓從他眼中看出他的心思來，有些意想不到。還以為他又將漲紅了臉罵她兩聲妖女呢。

她淡淡笑道：“你以為我什麽都不做，乖乖當個小綿羊，他們便會放過我嗎？”

“封公子，別天真了。”

當晚，心裏暗藏了萬般滋味的封亦發現，林妙妙又不見了。

而且這次，她消失的比以往更久。

等到五日後她再出現時，封亦發現她是帶了傷回來的。雖說傷的不重，但這似乎是他第一次見她受傷。

他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底氣，竟在林妙妙面前態度強硬的要檢查她的傷口，要替她處理。

她再強，到底是個年齡還不及他大的姑娘家，他無法放任她連傷口都要自己獨自包紮。

要知道擱在之前，他瞧見她時躲都來不及。封亦竟突然這麽有膽色了，艾漓也有些懵懵的，最後也就隨他牽著進了房間，由著他替她上藥包紮。

他生疏卻小心的模樣，落在艾漓眼中，顯得越發順眼可愛起來。她驀地彎起了眉眼，嘴角微微上揚。

封亦原本的心思都放在處理傷口上，但很快發現她的視線一直停留在他臉上，又顯露出幾分窘意來。

在林妙妙的註視下，好不容易處理完畢，他一擡眼，對上她少見的溫和笑容，心裏卻又如同墜了塊石頭，沈了下去。

因為他發現，她的視線原來並非是在看他。

她在看那另一個人。

封亦的心中忽地產生了一種酸酸澀澀的怪異感。他吸了口氣，強行將這感覺撇去了一旁。

沈默了片刻，低聲道：“林妙妙，別覆仇了，若你家人還在，也定不希望見你如此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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